2013年3月,寧波靈橋便橋合龍。便橋通車后,靈橋大修即將展開。
但9個月過去,靈橋卻命運多舛,面臨大卸八塊的境地。
中國唯一幸存的三鉸拱鋼結構橋梁,第一座由鄉(xiāng)紳籌款、同時也是第一座采用招投標方式修建的現代化橋梁,曾申報過第七批全國重點保護文物的寧波靈橋,而今正命運堪憂。
這座浙江省級保護文物,曾有一段佳話:當年的承包商德國西門子公司在70年后,仍然寄來郵件提醒維護,這被網友用來對比一些國內建筑公司不堪的質量承諾。
但在2013年12月2日,站在附近的高樓望去,圍擋之內,這座百年老橋如同手術臺上被刨開了肚子的病人,正悄無聲息地躺在奉化江上。
橋面鋪裝的混凝土層已被拆除,龍門吊機已安裝就位。按照原施工計劃,它將被“大卸八塊”,重新組裝。
奇怪的是,在此前建設方寧波市城管局市政管理處報給浙江省文物局批準的方案中,沒有把橋梁全部拆解的計劃。“這是要瞞天過海,對靈橋進行毀滅性的破壞。”寧波民間的古橋保護人士說。
“刀俎齊備,古老靈橋已成隨時待割的魚肉。”批評者們擔心。
70年后,西門子來信
正如許多城市的古橋一樣,靈橋是寧波的名片。“寧波商標有靈橋牌,調侃不標準的寧波普通話,就說是靈橋牌普通話。”浙江省文物局文物處處長李新芳說。
若從始建于唐長慶三年(823年)的靈現橋(當時的名稱)算起,這座古橋幾乎與寧波建城同齡。在長達千余年時間里,靈橋屢毀屢建,橋名幾度變更,但一直在原址。
作為寧波商幫興盛時的見證,靈橋是中國現代史上民辦大型公共工程最成功的典范。在籌建的1922到1936年間,民間籌款,采用當時最先進的歐洲技術,建橋總承包商即為德國西門子洋行。
于是就有了這一段“售后服務”。在70年后,西門子給寧波寄來了售后信函提醒保護。
寧波市政府外事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曹盛向南方周末記者證實,在2007年下半年,她確曾收到過那封傳聞已久的來信。
在那封用中英文書寫的信中,西門子禮貌地提醒靈橋70年的使用壽命已到,應對其進行精心保護。信中表示,如果修繕與維護措施到位,靈橋仍可繼續(xù)使用。
6年過去了,信件雖再難覓,但曹盛依然記得信中“有很多專業(yè)的東西,我們根本看不懂,后來很快就轉給了市府辦。前幾天市檔案局還來問過這事”。她說,當時誰也沒想到這信這么重要。
相關政府部門沒有告知南方周末記者官方有否再咨詢西門子。但從2012年底公布的方案來看,目標是“延長其為城市交通服務的生命力”。
引起軒然大波的方案公布于2012年12月24日。當天,寧波市政府宣布啟動靈橋大修初步設計方案,橋面兩側將各增寬1米,使用壽命也將再延長40年。
“外擴1米,即是增加為六車道,這實際上是給靈橋加負。”在網上,這一方案立即引發(fā)罵聲一片。寧波民間文保人士樓稼平回憶說,有數位市民更聯合啟動“阿拉(寧波話”我們“)靈橋”的微博,不斷發(fā)表反對意見。
這座古橋承載太多寧波人的現代記憶,先后見證了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的硝煙,屢遭轟炸,依然屹立不倒。到1994年啟動第一輪大修前,除了1951年接受過修理,這座橋幾乎從不需要維護。在網絡上,靈橋被稱為“橋堅強”。“如果說每座城市都有個太歲,靈橋就是寧波人的太歲。他們這是在太歲頭上動土。”樓稼平說。
2013年1月,這些反對者作為市民代表,受靈橋大修領導小組辦公室之邀參加了座談會。交通、規(guī)劃、海事、公交、文保等單位悉數出席。
座談會開得劍拔弩張。一開口,市民代表們就質問,到底是誰提出了擴建的方案,要破壞靈橋?
靈橋修繕方案主要是由寧波市城管局市政管理處統籌負責。“各部門領導面面相覷,最后還是交警部門承認,這是出于緩解交通壓力的考慮。”參會的市民代表回憶。慶幸的是,在聽取了市民代表們的激烈的反對后,寧波市領導最終宣布放棄“外擴一米”方案。
施工方案“瞞天過海”?
“我們以為就這樣勝利結束了。但誰知到了6月,出來的方案更加嚇人。”樓稼平說。這正是引發(fā)更大爭議的落架式維修。
“落架就是全拆解。”樓說,為此他一度在寧波市城管局前舉牌反對,“堅決反對城管局對靈橋實施肢解式檢測,克隆式改建”。文物拆解重裝需要大量有經驗的技術工人。但反對者們發(fā)現,以靈橋傳統的鉚釘技術為例,施工方自己都承認,懂技術的老工人現在已退休,只能培訓新人。
而涉及靈橋安全性的最關鍵部分就是拱鉸。“如果拱鉸不出問題,靈橋的安全性出不了大問題。”但目前拱鉸的安全評估工作,寧波市方面并沒有做,“最起碼現有情況不能支撐落架維修的方案。”反對者認為。
離譜的是,反對者們發(fā)現了施工方的問題——按照規(guī)定,施工設計方案上報后,開工前還須上報詳細方案至浙江省文物局備案審核,這一程序并未履行。
反對者們很快向浙江省文物局舉報,為確保成功,樓稼平甚至專門趕到了杭州,找到浙江省文物局副局長吳志強介紹了一個多小時情況。
2013年11月19日,李新芳帶著執(zhí)法總隊和幾位橋梁專家趕到現場。更離譜的是,他們發(fā)現,施工方案與他們批準的截然不同,“我們當時批的維修方案,靈橋是不做落架維修的方案。現在看施工圖,卻成了要落架。”
浙江省文物局很快叫停了施工項目。“我們要求文物暫停施工,等到復查審核后再做答復。”李新芳說。
為何方案會在施工時被改動?市政管理處并未就此回復南方周末記者。“我們都是請專家論證,我們尊重專家的意見,最后由市里面決定。”寧波市城管局宣傳教育處處長徐謨開說。
12月3日,靈橋維修方案的設計總負責人、同濟大學橋梁工程系教授陳惟珍拒絕了南方周末的采訪要求,“相關的事,現在請找寧波市政管理處統一回答”,在一連串的“對不起”之后,他匆匆掛斷了電話。
“靈橋維修是大家的共識,分歧在于怎么修,修到什么程度。”李新芳說。
質疑者詬病的是,現在的施工方案依然將靈橋作為城市主干道,“我們怎么都看不出這是份文物保護的維修方案,更像是一座普通橋梁的加固改建工程。”
徐謨開向南方周末記者部分證實了這一點:“可以肯定,它要承擔城市交通功能。”他表示,江東到海曙兩個區(qū)之間,連通必須通過靈橋,這也是不得已的方案。
但李新芳表達了不同意見,“我們覺得對于靈橋這樣的一個文物建筑,功能提升還是要慎重。完全按照現代城市橋梁的設計標準來改造,對文物建筑干預過大了。”
既要保護文物建筑,又要滿足一定功能的城市要求,這并沒有錯。“關鍵的問題是,對靈橋的使用,要有一個度。”李新芳說,“病人感冒,我們不希望動手術,就是這個道理。”
“交通解決了,文化沒有了”
這已非寧波的難題。近年來,國內不少城市也在修繕古橋上大費腦筋。如被譽為“天下黃河第一橋”的蘭州中山橋、廣州唯一一座全國重點A級保護文物的古橋沙面西橋,據當地媒體報道,官方都盡量采取“修舊如舊”的做法。
“對古老文物原則上是最少干預,就像對待一個老人家一樣,只要能健康安全,就盡量不動大手術,避免并發(fā)癥。”沙面西橋文物保護工程總負責人湯國華當時接受采訪時表達的觀點,與李新芳一致。
然而,承擔城市交通功能的古橋時時遭遇威脅,也非孤例。僅在寧波,據媒體報道,不少古橋與靈橋有著同樣的遭遇。
建于宋代的最古老的直柱墩古橋——廿板王橋,現在也成了公路橋,上面隨意通汽車。而余姚季衛(wèi)橋、鄞州府前橋等古橋更經常被2噸以上的汽車輾過。
最慘痛的故事發(fā)生在二十多年前,當時的千年古橋——寧波地區(qū)最長的廊橋鄞江橋為解決交通問題,被人為拆除后,建起了新的鄞江橋。這令民間保護人士扼腕痛惜:“交通解決了,文化沒有了。”
如果不是連續(xù)的意外受撞,靈橋的健康本可延續(xù)得更長。但2008年到2011年,僅見諸報道的,就有4次大的船舶碰撞。
當地的文保愛好者袁勇質疑說,依據法規(guī),只有6級航道標準的奉化江,按規(guī)定只能通航100總噸以下的船舶,而現實是,奉化江上航行著的,40%是200總噸以上的大船,最大噸位甚至已達近1000總噸。而如此繁忙的運輸航道上,30公里的江面上卻沒有一處限高標志。
更重要的是,這些老橋的保護,并非沒有替代方案。多位知情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此前一直熱心寧波老橋保護的寧波文保專家楊古城,提的建議就曾受到廣泛贊成,他提議“把靈橋變成一座步行橋,禁止機動車通行。在其它地方再建一座新橋,以緩解交通壓力”。而在目前的維修方案前,也曾有專家提議過下穿式隧道替靈橋分流減負的方案,但不知為何也沒有采納。
不過希望尚存。徐謨開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到底要不要落架維修,還在繼續(xù)研究,這兩天報市政府匯報后再統一向省文物申報。”而李新芳稱“將要求繼續(xù)修改設計”。
反對者并不樂觀,他們驚訝地發(fā)現,此前,寧波市文廣新聞出版局的官方微博曾第一時間發(fā)布了叫停施工的消息。但現在,這條執(zhí)法微博已消失無影。
“我可以發(fā)誓,這不是我們刪的。”市文廣新聞出版局一位官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12月3日,寧波市文廣新局文物與博物館處處長徐建成承認了這一點,但他建議“不要把它當做太重要的事情”。